他与魔鬼签了约

与魔鬼签约的人——他与魔鬼签了约

又一次的治疗是在一个傍晚。乔治神采奕奕地走进诊室，比以前更有酷哥味。像往常一样，我让乔治先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容地说：“我想先自我表白一下。



   “噢”



   “你知道，最近我觉得好多了，可我并没有告诉你是什么原因。”



   “哦”。



   乔治于是说：“你记不记得上次治疗时，我曾问你世上有魔鬼没有，可你想要知道的是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问题。嗯，我想，当时我没对你说实话。我的确知道原因，但是我觉得把真相说出来太不明智了。”



我说：“请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仍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但是你却没帮我什么忙，又不愿意设法阻止我回到产生怪念头的地方。我必须自救，想办法不向强迫行为屈服，于是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我问道：“那么你做了些什么呢？”

乔治回答说：“我和魔鬼签约。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相信世上有魔鬼，但我必须有所行动。不是吗？所以我签了一份约，内容是如果我屈服于强迫行为，回到产生怪念头的地方，那么魔鬼一定让我的噩念成真。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还不能肯定。”我答复。

   “比如，前几天在千普山附近，我产生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下回你开车再走这条路时，车子驶过了大堤时你会丧命。’要是往常的话，我肯定会为此而焦虑几个小时，最后还会回到原处。而那只为了证明这个想法不真实，对吧？但是签约之后，你看，我是不能回去查证的，因为合约中规定如果我回去，魔鬼一定让我开车驶过大堤后丧命。我知道这样自己必死无疑，当然没理由回去送死。实际上，不回到现场还另有用意。现在你懂了吗？”



   “我懂得其中的原理。”我只这样回答。



乔治高兴地表示：“看来挺顶用的。我曾经产生两次念头，但我一次也没返回原处。我必须承认，与魔鬼签约让我感到有点罪恶。”“罪恶？”我不解地问。



乔治这样回答：“你知道的，就是一种罪恶感。我的意思是，人不应该与魔鬼签约，对吗？除此之外，我甚至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魔鬼。但是，如果这招管用，信不信又算什么！”



我不知道该对乔治说什么，沉默不语。这个病案错综复杂，让我迷惘，“我也对自己的感受感到迷惑。我和乔治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桌子将我们隔开。我看着桌上柔和的灯光，感到无数零散的想法涌入头脑。我置身难解的纷乱中，无法理出头绪，也没法斗过乔治愚蠢地与根本不存在的恶魔所签订的协定。我仿佛置身层层迷雾中，听时钟嘀哒作响，静默地凝视着灯光。



   “你有什么意见吗？”乔治终于问我。“我不知道，乔治，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必须有更充分的时间来考虑，所以还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我只能这样回答。



我又默默地望着灯光，时钟照样嘀哒作响。过了五分钟，乔治好像对于沉寂感到不知所措。最后，他终于说：“我想我还隐瞒了一些小事。我猜这就是我感到有点儿罪恶的另一个原因了。你知道吗？与恶魔签约后还有事呢！因为我不相信真有魔鬼，所以并不十分确信如果我返回原地，魔鬼会让我死在那里。我必须想出没有后顾之忧的办法，确保自已不返回原地。我问自己有什么办法，于是我想到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小儿子克里斯。因此，我就把这

一点作为协定的一部分，那就是：如果我真的被‘强迫行为’打败而回到原地，那么魔鬼会让克里斯早早死去；而那时我也会死。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再返回原地了吧！就算世界上并不真有魔鬼，我仍然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以克里斯的生命当赌注，因为我大爱他了。”



我冷冷地问他：“因此，你也把克里斯的生命当作交易的筹码？”。



   “是的，这不太妥当，是吧？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让我产生罪恶感。”

我再度沉默不语，慢慢理着思绪。这时诊治就要结束，乔治躁动不安，准备离去。我带着命令的口气说：“乔治，等一下。你是我今天最后一位治疗的人，我想针对你的情况，找出对应的办法。我感觉很快就有灵感了。除非你一定有事要急着离开，否则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等着我把一些办法告诉你。”



乔治等待着，局促不安。我并不想让乔治难受。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我受过训练，并且有自我训练：不要轻易下判断；只有在病人感受到被医生接受，治疗才能收到实效。只有在这种气氛下，医生才可以看到病人吐露心事，讲出有价值的东西。我经历很久才体会到，精神治疗医生往往有必要在治疗期间就某一特定观点与病人持相反的立场，并作出一针见血的诊断。但是我也很清楚，应在治疗已进行一段时间后，当病人与医生之间的关系稳固并成型之后再下判断，这样会比较好些。而乔治现在接受我的治疗刚四个月，关系还不深。我不愿冒险，不愿过快地对他作出判断。可是，作出判断有危险，而不作出判断也有问题。



乔治再也不能默默地等待下去了，就在我苦苦思索时，他脱口说出：“嘿，你在想什么呢？”



我注视着他说：“乔治，我在想，非常高兴你产生了你所说的罪恶感。”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应该感到有罪恶，你的确是做了有罪的事。如果你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儿也没有罪恶感，我倒要非常担心了。”



乔治立刻露出警觉的神色：“我认为，心理治疗本来就是要解除我的罪恶感。”



我答道：“但那仅仅指不当的罪恶感。”



“对善事心生罪恶，不但没必要，而是有病。但如果对于坏事，丝毫不感到有罪恶，那也是不正常的。” 我继续说。



乔治问：“你认为我很坏吗？



“我认为，与魔鬼签约，你已做了坏事，一些邪恶的事。”



“但是我并没真地做了什么啊！” 乔治尖声叫道，“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些事只放在我心里。你不是告诉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坏愿望或不好的感觉吗？你说过‘只有真正采取行动才构成罪恶’。也就是你所说的‘心理第一定律’。你看，我什么事也没做，甚至没动一根手指头去打人！”



   “但是，乔治，你确实做了一些事！”我说。

   “什么事？”



我回答：“你和魔鬼签了协定。”



   “但是没干什么事呀。”

我反问：“不对吧？”



   “不是的。难道你不明白？那只是装在我脑袋里，都是凭空的想像。我甚至不相信魔鬼的存在。连上帝、宗教这档事我都不信了，怎么会相信魔鬼呢！我如果是和活生生的人签一份真正的约定，那另当别论，但是我并没这么做呀！魔鬼的存在都不是真的，那么，约定怎么会是真的呢！你怎么能与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签订真实的合约呢？所以，那不能算真正的实际行动。”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与魔鬼签过约喽？”

   “该死的！我做过，我告诉过你。我和魔鬼签过约，但那不是一份真实的约定。你想和我玩文字游戏，故意为难我吗？”



   “不，乔治，”我回答道，“你自己才想玩文字游戏呢。我和你一样，不知道什么魔鬼。我根本不知道魔鬼是男是女还是中性，我不知道魔鬼是有形还是一股力量，或者仅是一种概念。魔鬼究竟是什么东西，其实无关紧要，事实是你与魔鬼签过约。”



乔治仍然不改变态度：“就算我真的与魔鬼签约，那也是一份无效的约定。律师们都知道，被迫签订的协定，不具有法律效力。你在被枪逼着签订的合约不算数的。上帝知道我是被逼的，而你也亲眼看见我一直在受难。几个月以来，我总是恳求你帮助我，但你总不肯。你好像对我的处境很感兴趣，却由于某种原因不愿解除我的痛苦。前几个月，我真是饱受折磨，尝尽痛苦。要是这还不是被逼受难，真不知道该把这叫做什么？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远眺窗外无边的黑暗，足有一分钟。我想，是时候了，于是转身面对乔治说道：“好了，乔治，我有话对你说。希望你仔细听，因为句句重要，事关重大。” 我的眼睛仍然注视着乔治，回座继续说道：“乔治，你的人格有一点缺陷，而它是你最根本的弱点，是我们所谈的全部困境的根源，是你不幸婚姻的主要原因，也是你的病症、妄想顽念和强迫行为形成的原因；而现在它成为你与魔鬼签约的起因，甚至成为你试

图为那份合约辩解的理由。”



   “乔治，你基本上是一个懦夫。”我继续说下去，“只要事情稍微难办，你就退避。当你知道自己几天之内就会死亡，你就逃避，不愿去思考，而一想起来你就怕得要命。面对不如意婚姻的痛苦，你也是逃避。你不但不正视问题，不采取行动，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然后，由于你逃避这些躲不掉的事情，于是它们便以病症、妄想、强迫行为的形式纠缠你。这些症状可能对你是一肿赎救，你可以说：‘这些病症表明我着魔了，我最好揪出这些魔鬼，把它从我的身上赶走。’但你却不这样做，因为这意味着你必须正视一些真正痛苦的事。于是，你又想办法回避这些症状，不但不探究其中的问题，反而试图摆脱。一旦你发觉摆脱不容易，就转而采取能让自己获得慰藉、排解的办法，而且不管那办法多么用心邪恶或是带有毁灭性。



   “你辩解说，与魔鬼签的约是在受逼迫的情况下，所以不算数。当然，合约是被逼签订的，但你为什么会和魔鬼签约，而不甩掉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呢？如果说魔鬼潜伏身旁，在寻找那些出卖自己灵魂的人，我敢肯定，它一定寻找身不由己的人下手。问题不在于受到逼迫，而在于人怎样去处理自己受逼迫的状况。有些人起身反击，战胜困难，突破危境，人格也得以淬炼而升华。但有些人却被打败了，背叛自己而被招降了。我必须说你属于后者，虽然你的对付办法很轻松。



   “你轻松自在，喜欢扮作潇洒的酷哥。但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真正地潇洒起来呢！乔治，你总是在找轻松、不费力的门道，一旦要在正视和轻松两者间做选择时，你总是挑选轻松。事实上，你是在想尽办法找出轻松的排解之道，即使出卖灵魂，牺牲自己儿子，也不在乎。

   “我以前曾说过，很高兴你产生罪恶感。如果你对于自己用各种轻松的方法排除问题不觉得可怜，那么我也没法帮助你。你已经知道心理治疗不可能马虎过关，而必须走正视问题的道路，即使痛苦不堪也得坚持。不要选逃避问题的道路，而要走行之不易的正确之道。如果你愿意正视现实生活中的痛苦，例如可怕的童年、惨淡的婚姻、死亡的问题和自我的懦弱，那么我还可以帮助你。我敢肯定我们最后能成功。但是，如果你只想用最简单易行的方式排解痛苦，那么我就把你划到魔鬼的行列中。如果是这样，我看不出心理治疗对你有什么用处。”



乔治又不说话了，我只听到钟声嘀哒作响。此时，我们会面已两个小时。乔治终于开口说：“在漫画书中，某人一旦与魔鬼签约，就身不由己；一旦出卖了自己的灵魂，魔鬼不会将灵魂还回原主。到现在才要我改变这一切，也许已经太迟了，毫无办法了。”



   “那我可不知道，乔治。” 我答复说，“我告诉过你，这些事我知道得不多。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位与魔鬼签约的人。我和你一样，甚至不知道是否真有魔鬼。但是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的确与魔鬼签了约，因此对你而言，魔鬼是存在的。你一心一意想要逃避痛苦，却让魔鬼活了。因为你赋予魔鬼生命，我想你应该有同样的能力让魔鬼消失。潜意识的直觉告诉我，你可以转祸为福，恢复原来的你。如果你能够改变心态，愿意忍耐受逼迫的

压力，那么那份合约就不具有效力，魔鬼就无处安身。”



乔治悲伤地说：“过去的10天，我比前几个月舒服多了，虽然偶尔也会胡思乱想，但一点也不能困扰我了。如果要我改变这一切，简直就是要我再像两星期以前那样痛苦地过日子。”



我说：“你说得不对。”



乔治却说：“你就是要我自愿回到受苦受难的状态



   “乔治，我正是这个意思。我劝你一定这样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如果我硬性规定你这么做对你会有帮助，那么我愿意要求你照办”



   “让我选择痛苦。”乔治略有所思，说道，“我不知道，也不确定是不是要这么做，也没把握办得到。”我站起身来，问道：“乔治，你星期一会来吗？”

   “会来的。” 乔治也起身。我走向他，和他握手道

别。

(责任编辑：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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