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的大学培养不出科技创新的顶尖人才？钱学森先生生前振聋发聩的这一问，事关我国的长远发展和中国崛起须臾不可分离的科技第一生产力，引起了包括国家领导人和普通大学生在内的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钱老的问题，对我们的大学和相关科研教育机构，特别是作为钱老母校的上海交通大学，作为不可承受之痛，已经成为新一轮教育改革的动力。

　　自2005年以来，钱老念之系之，在不同场合多次谈起的，都是这个问题。从那时开始，交大师生就对钱老提出的问题展开了深层次思考，不断反思、调整和改革现有的人才培养模式，希望为国家发展和人类进步尽早培养出科技创新的顶尖人才。当然，最终回答并圆满解决钱老所提出的这一问题，尚有赖全国科技教育界长期不懈的共同努力。在此，只是想抛砖引玉，与大家分享我们的初步探讨和尝试。

　　一、建设创新文化

　　科技创新的顶尖人才必须具备创新精神。其核心是创新价值观，即求真务实，有思想有主见，敢想敢说敢干，敢为天下先；绝不人云亦云、自甘平庸。这就需要为创新人才的成长创造必要的环境条件。没有适宜的气候和土壤，即便是良种，也无法长成参天大树。在这个意义上，创建一流大学，首要任务是建设创新文化，形成以创新为价值的品格，和鼓励创新、乐于创新、善于创新、勇于创新的校风，大力培养创新人才。

　　钱老曾说，我们的大学应该向当年的加州理工学院学习。在我们看来，加州理工的大学文化与其它大学相比确有自己的特点。首先，它倡导学术自由。加州理工的校园里学术氛围浓郁，学术问题优先，学术讨论活跃，学术竞争公平，师生之间互相启发，彼此促进。无论学者教授，还是大学生研究生，大家在真理面前一律平等，人人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有权置疑学术成见和学术权威。学生勤奋刻苦，专心致志。大师虚怀若谷，求贤若渴，以科学实践为唯一准绳，随时准备坚持真理，随时准备修正错误

　　其次，它形成了创新风尚。创新好像空气、阳光和水，成为学术生命的第一需要。在加州理工的校园里，自由的学术空气孕育了创新的文化。任何人都必须不断地提出新问题，做出新思考，得出新见解，才能在学术上崭露头角，走在学术前沿，赢得地位和尊重。在加州理工，没有人云亦云，没有死记硬背，更没有窒息创造的应试教育。第三，它鼓励全面发展。人类社会的科学技术与人文艺术，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是一种既相对独立、又相互支撑的关系。理工科的师生除了自己的专业之外，应当有意识的熏陶习染人文艺术素养,加强个人与人类社会的全方位沟通，以此保持心灵的完整及其与生活的联系，促进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与世界、与历史的交流和人的发展，同时在专业领域进取创新的过程中，把握人文共识价值规范，发挥艺术的直觉、想象、个性与自由。

　　二、注重人格养成

　　钱老希望中国的大学，充分尊重创新人才的成长规律，使我们的大学成为广大师生成就梦想的暖棚和温床，进而形成大师云集的高地，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大业源源不断地培养科技创新的顶尖人才。创新人才必须以知识、能力和人格为基础。三者缺一不可。目前的问题，是我们对知识传授、能力建设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共识和经验，然而对人格养成尚认识不足。但是，顶尖创新人才必须拥有自己的人格力量，非如此不足以成其为领袖人才。“欲成就第一等人才、学问和事业，必先砥砺第一等品行。”为此，经过长期准备，上海交通大学自2007年以来，开始探索知识传授、能力建设和人格养成三位一体的人才培养体系。我们深知，作为教育改革，这将是一个长期、艰苦而且很可能充满争议的过程。然而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尊崇人格的力量。诚于中而形于外。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这里有几点需要明确：一是人格养成的主导因素是学生本人。外因只能通过内因发挥作用。教学活动的主体是学生，必须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激励他们自我追求，自我教育，自我成才。与此同时，知识传授、能力建设与人格养成三位一体的培养体系，要求我们的大学必须努力做到以学生为中心，课内与课外相结合，科学与人文相结合，教学与研究相结合，追求师生平等互动、教学相长和学生个性的自我养成。

　　二是人格养成不能放弃引导。评价是教育者的责任。评价正是一种引导的方式。当然，教育评价主要不是为了区别等级高下，而是对每一个学生个性的肯定，对心灵与文化互动的激励，对社会共识与基本价值观的支撑。它将有利于形成价值导向，提供养成目标，培育健全人格。

　　三是人格评价不能简单量化。这里不能机械套用应试思维，用一个分数来说明人格养成的丰富内容。事实上，即使知识考查，我们的方法也一直在改进，比如笔试、口试、提问、测验等等。能力测试的途径同样在积极探索，目前主要依靠毕业论文、毕业设计、学年论文、专题研究报告等实践性、创新性工作来检验。

　　至于人格养成具体应当如何评价，确实需要认真研究不断探讨，经历一个实践摸索和改进完善的过程。初步考虑，打算根据学生在校期间的行为表现，采取写实性描述的方法，坚持以正面鼓励为主。比如，该生在读期间曾参加公民义务献血，或参加临终关怀活动，或参加抗震募捐、老少边穷地区义务教育、环境保护、社区工作，或作为志愿者为世博会做贡献、利用业余时间投身社会公益活动，包括对所有牺牲个人利益投身公益活动、为社会做奉献的记录。这有利于鼓励奉献，树立正气，有助于社会用人单位进一步了解我们的学生。其实，现代欧美各国也在提倡大学生担任社区义工、参与环境保护、援助非洲难民等。这个写实性描述是该叫人格证书，还是品行鉴定，可以在充分听取大家意见的基础上，经专家研究决定。

　　不过既然是评价，自然要体现个性，形成区别。但这里一不能用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方式，二不能用单一片面的格式化评价，三不能用自上而下背靠背的神秘化办法，而是要在人格养成的实践过程中，立足行为考察，依据师生共识，做出动态写实性描述，并且必须与本人见面。四是一定要虚心听取各方面意见。我们的教学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而且注定会带来新问题，甚至造成某些失误，在校园内外引发各种议论。对此，我们应当正确对待。衷心感谢媒体舆论对交大工作的关注、监督和支持！我们将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制约因素分析

　　平心而论，中国的大学培养不出顶尖创新人才是一个怪现象，迫切需要针对性地开展深入调研和全面系统地改革。初步分析，导致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主要是历史文化因素的制约，和高等教育自身存在的问题。

　　首先是农耕文明或者说前工业化社会对顶尖创新人才需求不足。闭关自守、自给自足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压抑了创新人才的成长。什么时候现代化进程加速，什么时候创新人才便层出不穷。中国要实现可持续发展，有必要从根本上转变增长方式，从粗放经济要素驱动，走向知识经济创新驱动。社会需求将比十所大学更能促进创新人才的涌现。其次是高等教育遭受十年浩劫，至今没有恢复元气。文化大革命对于高等教育的伤害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它不仅迫使大学停办了十年，更重要的是把教育理念和一些最基本的原则打得粉碎，把教育界的人心搞得混乱不堪，长时期难以修复。

　　第三是大学功能发挥失衡。目前世界公认，高等教育承担着教学、科研、社会服务三大功能。大学的根本使命是培养人才。然而传统的教育理念，是把大学的功能主要限制于传授书本知识，导致教育脱离实践脱离群众。改革开放打开国门后我们发现，世界上早已出现了一大批研究型大学。目前，我国的研究型大学正处于逐步完善各项功能的过程中。创新型国家的建设势必加速这一过程。大学师生只有超越单纯的知识传授，投身体察国情、联系实际的科学研究和社会服务，才有可能成长为创新型人才。

　　当然，导致这一怪现象的原因还非常复杂，值得从不同角度继续深入探讨，从各方面努力排除制约创新人才涌现的瓶颈性因素。

　　四、不断深化改革

　　创新人才培养，要求大学不断深化改革。为此，上海交通大学正在进行一系列相关教改实践，以期实现钱学森先生的期待和嘱托。

　　一是以“三位一体”育人理念改革目前的课程体系，培养创新型顶尖人才。我们发动全校四万多名师生，分别于2004年和2008年开展了两次各自为期达半年之久的教育教学思想大讨论。讨论形成了“知识传授+能力建设+人格养成”“三位一体”的育人理念，和以学生为中心，注重课内与课外相结合、教学和科研相结合、科学素养与人文情怀相结合的教改原则。其中，“知识传授”是基础，“能力建设”是核心，“人格养成”是根本。厚德方能载物。知识传授要以能力建设为驱动，以人格养成为主旨；能力建设要以知识传授为基础，以人格养成为归宿；人格养成要以知识传授为支撑，以能力建设为载体。三位一体的教育教学理念，构成了对十七大报告“坚持育人为本，德育为先”思想的探索和实践。此外，学校还通过制度创新，成立了培养顶尖创新人才的“致远学院”，加强数理基础教育，着力提升学生的发现和提出问题的能力，以及以严谨、缜密的逻辑分析为基础的理性思维。

　　二是制定和实施“交大2020”发展战略，构建创新人才建设高地。在过去的两年里，交大完成了面向2020年的发展规划研究。“交大2020”不同以往，它以未来我国建成创新型国家的目标对一流研究型大学的需求为导向，结合学科发展的规律，在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双向互动中制定。首先是根据创新需求，在学校层面制定2010-2020学校发展的目标体系，与2020国家发展战略对接。其次是对照目标体系，自下而上地研究教育、科研、学风教风、大学文化、社会服务、事业规模、后勤支撑等各方面的规划，以及各院系的发展规划。根据这一思路，交大制定了以世界一流大学为发展目标的高层次师资引进与培养计划，并从2008年开始实施，快速推进面向未来的相关工作。

　　三是改革考评体系，鼓励问题导向的原创性和系统性科学研究。改革着力于从数量奖励向质量提升转变，从短时段年度考核向中长期国际评估转变，纠正急功近利的不良学风，鼓励问题导向的原始创新研究和长期系统性研究，突出学术追求，净化大学灵魂。同时，加强政策导向，鼓励面向未来制约中国和人类发展的根本性科技问题、工程问题和人文社科问题展开原创性系统性研究。未来十年内，交大将重点凝炼数十个多学科大团队协同研究的根本性问题，发挥学科交叉优势，提供持续性大强度支持。争取经过十年的努力，开创20-30个由交大人主导的自主创新学术方向。在此过程中，交大将形成有特色的学科团队、学术群体乃至学派，交大师生的学术水平和创新能力将得到显著提升，交大将涌现科技创新的顶尖人才。(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